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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枝旺火
总是在梦中出现,低矮的窑洞,寒冷的冬天,粘稠细腻的火苗,蛋黄色的光芒。慢慢地,一跳一跳,在我的梦里。恍若隔世,却又清晰可见。梦里醒来,有时起身看看窗外,把远处堵得严严实实的黑黢黢的砖墙提醒我,只是又一个重复冗长的梦。梦里的窑洞,梦里的冬天、对联、火苗,我做了一个阔别已久的家乡梦。
家里搬进城里已近10年,正因年幼,在家乡度过的每一天其实已不再清晰。但那些零碎的记忆却一向刻在我的脑子里。而此刻,不带感情色彩地处理任何信息。修改、分类、存储,机械,冷漠。这是流行的现代人城市人记忆的方式。
以为会忘掉的,内心却在提醒记忆。因此总是会在梦中想起。正因清醒的时候不适合回忆。回忆那条坑坑洼洼满是泥泞的贯穿全村的小路,那一个个寒冷却鲜活的春节,那一簇簇跳跃的旺火,还有那一捆捆梦里的杨枝。
家乡的春节于幼稚的孩童也就是咱们最深刻的不是娘年前赶夜缝制的新棉袄,不是红黄纸包裹的舍不得吃最后粘一手的硬糖,而是大年三十晚上12点燃起的那一堆杨枝旺火。那是孩子们感觉最自豪最骄傲的一刻,正因点旺火的杨枝是咱们在一个寒假跑遍整个村边山头拾来的。火苗旁笑得最得意的也是这些稚嫩的小黑脸。那时候的咱们享受着大人关于杨枝多么干多么好烧的夸赞,就像在夸赞自我一样。这是童年印象最深刻的幸福。
每年离过年还有一个月时,村里唯一的学校,那三间只有七八个学生一个小学文化程度身高一米五的小老头的瓦房就放假了。小老头不会给咱们留寒假作业,既正因买“愉悦寒假”的作业本要走几里的路去山那头买,知道咱们寒假肯定放开了要玩儿不写作业。因此咱们也竟然过了好几个没有任何作业的假期。小老头是隔壁村的,平常就住在咱们教室旁边的一间房里,村里人舍不得烧煤炭,都打杨枝来烧。这是最不缺的。但是他也不想和村里人一样自我去打杨枝,就使唤咱们去帮他。每到礼拜五下午就让咱们上山给他拾杨枝,夏天干杨枝少,野果却很多。野杏,醋柳柳,沙柳柳总是让人忘了为拾杨枝而去。一个下午玩儿好了,吃饱了,干杨枝却没拾多少。大一年级的表亲哥哥们就教咱们掰还在生长的淡绿的杨枝应付。既是应付,也是对这个干瘪的时常吃咱们摘回的野菜野果野蘑菇的小老头的一种“报复”。回去了,小老头一看各人后背小小一捆绿杨枝,往往就骂几句然后把杨枝卸下来摊开晒在学校的院子里。夏天升腾的热气和白茫茫的光暴晒着这这些原本柔嫩富有水分的杨枝,使之渐渐干瘪干枯。小老头总是搬个小马扎蹲在墙根底看这些杨枝失去性命力的过程。刺眼的白光里,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可能是想他拾来的照看家里的大女儿和大儿子,或
是他跟人跑了还带走他唯一亲生的小儿子的婆娘。每次看到他这样,就感觉他和阳光下的那堆杨枝一齐,渐渐地更显干瘪下去。
那是夏天,等到一夏一秋过去,咱们已经给小老头存好了够一冬天和明年一春天的杨枝柴火。快放假了,小老头赶着从我大舅家借来的驴车拉回家一半的杨枝给他女儿和大儿子烧。驴车走的时候,假期也就到了。这时咱们才开始真正开始为家里拾过年烧旺火用的杨枝了。
每一天从早上八九点到下午一两点,村边的某个山头总有几个流动的小黑点,那是毛孩子们认真忙碌的身影。冬天比不得夏秋,没有野果,只有醋柳柳,也大多冻得发苦。没有了消遣的东西。拾杨枝就显得有些枯燥。雪下的那么深,下的也很认真,盖住了平常一眼就能看到的大大小小的坑。小黑点们总是时隐时现,那是小老幺们不留意踩进了坑里摔倒了。大的就得一颗一颗拔萝卜似的把这些黑白萝卜拽出来,撩起脏的油亮的棉袄衣襟给他们擤糊了一脸的鼻涕。细的小的干枝由小萝卜包圆,大的粗的还在树上没掉的枝就得大孩子们爬上树一根根掰下来了。戴着把手指包成一团的棉手套不方便爬树,就得脱下手套把绳子缠在脖子上爬。冻得梆硬的杨枝使劲一掰往往把手震得又麻又疼,但对山里摸爬滚打的老将们来说,这样的疼算不得什么。这是一片天然的旷野游乐场,有着许多娱乐项目。看起来跑得很慢却怎样也追不上的灰白的野兔,偶尔能找到几棵冻在雪下酸酸的醋柳柳。往往下午一点多一点,要回家了。小萝卜们沾染了黄色汁液的手里就两手醋柳柳,大孩子们背上就是厚厚一捆扫荡了整座山头用手套绳子捆起来的杨枝。黑点们约好了明天攻占另一座山头的计划,家里的爸妈也已做好了给小饿死鬼们的中午饭。
这样的扫荡会持续一个多月,直到腊月二十九,大舅早已用柳条扫帚把家门前村里最大的一片空地扫得平平整整没有积雪。吃过早饭,各家的孩子就穿上旧棉袄带上手套把一捆捆冬天的收获从各个方向运到平地上,站得笔直等大人出来“检阅”。哪个娃娃打的杨枝最多,就能各位享受到大人们赞叹的眼光和某个光顾着吃了一冬天醋柳柳的小毛头背后唾的一口唾沫。除了一棵大人用斧头看下来的主干,剩下的就都是孩子们的劳动成果。那是每年村里最大的旺火,那是每年孩子们最高兴的一刻。
大年三十,换上松软的新棉袄,炖了一下午的猪头肉入口就是一嘴油,电视里放着各种好看的舞蹈,口袋里塞满了捏瘪的小炮和硬糖。晚上大人们都出去打牌了,孩子们就几个一堆拿着手电筒各家唤出伙伴们,偶然走散几个就得满村多绕几圈。绕几圈,畏畏缩缩地点几个小炮,就渐渐围到平地边等大人们出来点旺火了。等到快12点的时候,输的坂不回局赢的也不好意思再拿钱的时候,牌桌就要散了。旺火也要点起来了。主干垒在最下方,小的盖了薄薄一层,浇上了汽油。那是旺火的引子。我爷爷是村支书,由他来点燃这个全村一家的旺火。爷爷手持一把裹了汽油和碎布的火炬,在众人的眼光下抡圆了胳膊把火炬扔到引子上,“轰”的一声,喝饱了汽油的引子熊熊地吐出幸福的火焰。然后是孩子们一冬天的收获,一捆捆草绳裹着的杨枝接连抛进火中。火势愈大,灼得人睁不开眼。十来米外各家家长也已经点了烟火准备放炮了。一个个二踢脚在地面开花,在天空发出性命中最响亮也是最后的怒吼。那是新年的最美妙的声音。杨枝一捆捆进去,燃烧,爆裂,幽蓝橙红的火焰变为明黄,淡黄,最后黑色渐显。趁着火未燃尽,每家的母亲就排着队,一个个捞起小孩子的嘎吱窝绕着还红的火堆绕几圈驱除霉气。晕眩中送走最后一捆杨枝的灵魂。旺火是孩子眼
中新年最后的印象,深夜梦呓时萦绕鼻尖的汽油和杨枝混合的味道。掺着幸福,掺着一冬天野兔,醋柳柳,和树坑的记忆。
在城里的十年,每年过年我都在找家乡的味道,找记忆中的的那种年味。糖早已不吃了,吃也是只吃各种好吃的奶糖软糖酒心糖。鞭炮可不是小炮,能震聋耳朵的二踢脚能够一箱一箱地放。还有冒花的、五颜六色的花炮,鲜艳时髦的韩范大衣做新衣。但是,我吃了好吃的糖,放了半挂炮,使劲儿闻了闻新衣服,还是找不到记忆里的年味。不是糖的香甜味,不是鞭炮的火药味,也不是新衣服的生涩味。都不是我要的味道。
都不是,那是什么呢?午夜了,要点旺火了。院子里红砖垒了一个小小的台,台上堆了蓝黑的炭,不规则的尖头总有那么突兀的感觉。城里找不到杨枝,刚搬进城里时房后的那几排没长大的柳树也已砍了盖起了二层小楼。其中一间就属于教了咱们两年书的小老头。他的妻子和小儿子一向没有回来。他放下教书去了更大的乡镇做看门人,一个月五六千的收入甚至让很多人羡慕。我曾偶然一次远远地看到他,干瘪的背影还是依旧,只是背扳直了一些。那是他口吃的大儿子要娶媳妇了吧?两间小瓦房和一大堆杨枝柴火点不燃他对生活的热情,而城市的空气可能更加清新宜居吧!
父亲说要点旺火了,母亲看我兴致缺缺的样貌,就提起了从前家乡的旺火。我看向母亲,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无限的留恋。十年了,村里的人陆续搬走,孩子们也已经高过父母走向更远的地方。记忆中的旺火,记忆中的孩子们,早已经和旧屋角落里那一堆腐烂生霉的杨枝一样,被抛却在过去了。幽蓝的火焰慢慢转为淡黄,煤炭旺火始终烧不起来,父亲有些怒了,拿着炉钩捅了半天,便无力地扔下,随它去吧!我嗅到烟尘焦黑的味道。瞬间想起了我一向追寻的年味。是这个!是杨枝燃烧的香气!是混着汽油、干杨枝和杨枝油的香气!那是旺火的香气。那是童年的香气!
杨枝旺火的香气!那是我家乡的味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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