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馑岁月的民谣散文

时间:2022-10-06 23:44:08 短篇散文 投诉 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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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馑岁月的民谣散文

  一、喝清汤

饥馑岁月的民谣散文

  天已经很晚了,月亮也爬了上来。依照肚子的饥饿程度,我在想,母亲现在应该在收工回家的路上。

  院外的杨树,摇动着一地模糊的光片,沙沙作响。麻雀回窝,不再为几粒草籽争吵,鸡也上架,眯上了眼睛。趴在屋门槛儿上,似睡非睡,能听见屋檐下的麻雀和后院里的母鸡挪动身体的声音。院门“咣吱”叫一声,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是母亲回家。厨房的油灯亮了,桔红色的光,从裱糊了白纸的窗户透出来,半个院子,随即有了温馨的气息。不久,锅台里窜出麦草燃烧的味道,一缕缕青烟,由烟囱伸向看不见的夜空。家家户户生火做饭了,村庄布满暖意和安详,将日子的艰辛,隐藏在了烟火的背后。

  除了冬季,村庄一直沿用早出晚归的劳动时间。母亲已经习惯了,她的孩子们也习惯了。她却不习惯孩子们饿着肚子等饭吃。居住在屋檐下的麻雀,噙着虫子归来,看见有人在屋檐下时,因不能及时把食物喂到孩子们的口中,在院子里盘旋,内心充满了焦虑。想必母亲也是这样。从田地到家里,有很长一段路程,崎岖而且狭窄。月光灰白,路也灰白,树影晃动,路面更显得坑坑洼洼。母亲身体前倾,急匆匆地走着,像是小跑,一双年幼时缠过的小脚,被鞋磨得肿胀。挎在胳膊上的伴笼儿,随着她行走的节奏,不断摇摆晃动,里面的野菜,肯定撒落了不少。

  和所有妇女一样,母亲不论去多远的田地上工,都不会忘记带上小笼子。因为形影不离,大家都习惯把小笼子叫作“伴笼”,是陪伴的“伴”,伙伴的“伴”。田间、地头、山洼、沟坡,除了冬天,其它季节都有灰菜、苦菜、车前草等等野菜生长,供大家拣拾。它们是上天给人间的赐予,让我们度过饥馑日子。母亲回家后,边生火,边洗一把野菜,等锅里的水沸腾时,顺手将野菜扔进水里,然后甩上几把粗粮面粉,加上盐和酸浆水,一顿晚饭就做成了。整个过程利索并有秩序。如果饭里和上洋芋,清汤上再漂浮几朵油花,母亲觉得,这顿饭已经算是味美丰盛。谁家又不是这样呢?

  母亲似乎永远平静,浅水一样。她朝院子说:“吃饭了。”声音好像自言自语,但孩子们却都能听得见。便径直钻进厨房,根本用不着摆在正屋里的炕桌。饭盛好了,摆在锅台边上,清汤寡水的,像溢着泪花的大眼睛,瞅着我们。母亲的孩子,一贯保持着不情愿的态度,磨磨蹭蹭的,不肯端碗。母亲不责备自己的孩子,先端起一只碗,吸上几口,说:“多香啊。”表情有些夸张。我们经不住诱惑,更经不住饥饿,把手伸向了粗碗。我们看见,母亲的脸上的笑容,随即归于平静。尔后,又说:“俗话说,‘喝清汤,长风光’。你们要好好长个子呢。”

  父亲在另一个偏远的山村驻队,一年回不了几次家。他回来后,我们问,是不是喝清汤,就能把个头长得风光。父亲一愣,连忙点头。他的个子因消瘦而显得细长、精干。我们相信,他经常吃着清汤饭。

  而我,那时候怎能够明白,对现在可以命名为营养汤的东西,母亲当时的平静,和众多乡亲一样,是对生活的一种抗拒,而说给大家的俗话背后,有一声无奈地叹息,长得没有办法丈量呢!

  二、吃焦巴

  有些事情,不需要孩子们弄清楚。

  比如庄稼。

  村庄的几百亩土地,大多分布在山坡上。山是六盘山的余脉,贫瘠干旱。主要农作物有小麦、豌豆、谷子、糜子和洋芋。秋天,所有的粮食颗粒归仓之后,几乎所有的劳力,所有的牲畜,都集中在灰蒙蒙的田地里。土地翻耕过至少两遍,又在一部分土地里,撒下小麦的种子。第一场霜降临时,匝长的麦禾已经泛着墨绿,透着凝重的亮光。翻过年,春天说来就来了,和沙尘暴一道。风尘过去,天空明净,西北的土地苏醒,越过冬的小麦,开始返青。这时节,豌豆、谷子、糜子和洋芋这些作物,大约开始陆续下种。

  站在门前,走在路上,其实不用抬头四望,也用不着仔细观察,就能知道,田野的绿,是小麦。就是小麦。孩子们叹息:这么多小麦啊!大人们叹息:种了这么多小麦啊!

  我不明白,这么多小麦,我们一年却吃不上多少。其实,庄稼人亲手种下去的小麦,大家也吃不上多少。孩子们不明白,大人们也难理解。

  一年四季,庄稼人不得闲。小麦上场后,摞成尖尖的麦垛,到了冬天才打碾。似乎这是村庄唯一不去下地劳作的季节。碾下来的小麦,和着麦衣,堆在麦场的中心,小山一样。上面用白灰洒下的“十”字,好像几张偌大的封条,神秘而充满诱惑。选择一个有风的日子,凭借自然的力量,人们把小山一点一点地扬起,麦衣和小麦分离,饱满鲜活的麦粒,安静地聚在一边。它们,被晒干后,装进麻袋,码进仓库。再过上几天,装上好几十架子车,被送到公社的粮仓。浩浩荡荡地运粮队伍,迎着寒风前进,远远看去,一派丰收景象。

  母亲说,这是上缴公粮。

  我们能分得更多的,除了洋芋,就是糜谷。

  老家的后院,一盘石磨,经手多年。像这样好的石磨,村庄里没有几盘。几乎每个傍晚,甚至深夜,总有人站在院外,喊着“他婶婶”,要借用磨盘,利用夜晚的空闲,将那些糜谷磨成面粉。于是,在石磨“吱扭扭”的声响中,我们安然入睡。母亲也去推磨,是磨我们家的糜谷。糜谷顺着磨眼流下,压抑、涩滞地声响中,面粉就从磨沟中洒落下来。这种面粉,不分糟糠,色泽铅灰,日子一般沉重。

  糜谷面是大家的主食,用来甩糊糊,做面片,搅馓饭。除此之外,还用来做馍馍。母亲常做碗饽饽,当作大家的早餐。做碗饽饽时,我不得不感叹母亲的手艺精湛。晚上,油灯下,她将起好的面,放在碗里丢几下,然后扣到热锅里,好像是顺手那么一丢、一扣,不犹豫,不含糊,一锅七八个,个个浑圆如碗,不变形,不走样。出锅后,酥软而略有甜味。星期天,母亲上工去了,按照她的吩咐,我曾经也学着做过几次,但模样总赶不上母亲做的好看。

  要真做得好,得掌握好火候。但谁能掌握得好呢。母亲经常把馍馍搁在锅里,烧上柴禾,又得去补衣服、纳鞋底、修农具。厨房里窜出焦腥味时,母亲“哎呀”一声,抛下手中的活计,几乎扑了过去。碗饽饽出锅后,紧贴锅的一面,已经焦黑如炭。母亲像做错了事一样,不好意思了起来。我一直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不希望母亲自责。村庄里,都习惯把碗饽饽焦了的一面,叫焦巴。焦巴干涩得像木炭,没有人愿意去啃。母亲的孩子们也是这样。母亲说:“不吃?我吃。‘吃了焦巴子,路上拣银子’呢。”

  村庄里,都传播着这句话。

  没有谁扔掉了焦巴,它是人间烟火与粮食的产物。但没有听说谁吃了焦巴,在路上拣到了银子。后来却知道,糜子和谷子,不属于公粮范围,虽然产量低,却正是它们,让村庄的肚皮充实。

  三、一粒米

  说的仍是粮食。

  小麦过于奢侈,仍然说养活人的糜子。

  糜子成熟时,正是夏秋交接之时。天高云淡,空气里弥漫着粮食、土地、青草的混合味道。傍晚的风,听不见,却能看得见。它们疾速跑进成片的粮田,掠过糜子的头顶,勾着头颅的糜子,在夕阳下舞蹈,宛若献给上天的宏大礼物。

  附近的柳树,只要有充足的雨水,就会长出茂密的枝条。麻雀便在树上集结,讨论抢夺糜子的计划。我怀疑,它们显然更加焦急,还没有讨论出结果,就开始行动了,先是几只,然后是一群,卷着风,冲进糜子地。不能不佩服,麻雀啄食糜子的高超技巧。它们扑在糜子低垂的穗子上,将糜子压倒,然后耐心地将整株糜子吃尽,地上留下一把糜子的空壳,这种办法连田鼠也难以做到。

  麻雀吃掉的,是黄灿灿的小米。饥饿的村庄,怎么能允许麻雀抢粮!稻草人,我怀疑就是针对麻雀产生的。糜子灌浆时,不是一个,而是几十个稻草人,分别插进好多块地里,举起的胳膊上,飘扬着破布片,的确起到了恐吓的作用。胆小的麻雀,经不住食物的诱惑,它们聚集在柳树上,看着这些一动不动的人类,觉得奇怪,激烈讨论后,先是试探,最后“轰”地一下,又扑到糜子地里。

  人和麻雀、田鼠抢粮。

  小麦上场,平摊在场里打碾,劳动场面壮观热闹,实在看不出岁月的艰辛。糜子不那么张扬,收上场后,十几位妇女,紧捏一把糜子,朝碌碡使劲甩打,糜子粒纷纷从穗上惊了出来,在碌碡上四溅而起,水珠一样到处滚落,甚至钻进人的衣领、鞋底。都没有说,但都清楚,没有谁主动把鞋窝里的糜子倒出来,做到颗粒归仓。它们,被妇女们若无其事地带回家,虽然不多,可大家懂得集少成多,几天下来,小坛子里的糜子,就有近一碗。

  米,通常指大米,奢侈、珍贵。

  糜子碾制的米,名字叫小米。和白白胖胖的大米比,显得有些谦卑。村庄仓库里的糜子,和其它粮食一样,要等到年终工分清算后,才能分给各家各户。妇女们集攒起来的糜子,等不到年终,许多饥饿的肚皮,张着的大锅一样,盼着用这些为数不多的粮食改善生活。家家都有一个石臼,凭借它,可以捣碎药材、莜麦,当然也可以加工小米。母亲将晒干了的糜子,抓上一把,灌进石臼,用石杵轻轻地研磨,糜子的外壳,便脱落了下来。然后把它倒进簸箕,只掂簸几下,那些糠就飞了起来,簸箕里,只留下了黄澄澄的小米。晚上,煤油灯摇动,屋子里的光亮闪闪烁烁,母亲的影子时大时小,石杵的声音,像拍在身上的手,温软而有节奏。她的孩子们,便很快入睡,梦中,他们闻见米香扑鼻而来。

  小米是当时最好的营养品,也奢侈、珍贵。

  坐月子的媳妇儿,就得用小米熬的米汤喂着,身体恢复快,奶水足。但家家户户不一定都有小米。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家里来了两位陌生人,坐在炕上抽旱烟。母亲说,那位年长的,我应该称呼姨父,年轻的那位,得叫他表哥。他们父子,吃完简单的午饭,就准备动身回去了。母亲赶紧抓过一条蓝色的小布袋子,匆匆去了厨房,他们就在院子里等着。母亲把袋子交给他们时,难为情地说:“也没有多少,也没有多少。”他们抓过袋子,脸上露出了许多喜色。后来,我知道,表哥的媳妇儿,正在坐月子,专门赶过来借小米。那条袋子里,也不过装了二三斤小米吧。

  我们,只有在腊月初八,才能放开肚子美美地喝粥。没有更多理由,只是节日习俗。晚上,收工回家的母亲,将一大碗小米倒进铁锅,大火将水烧开,小火慢慢熬着,小米吃进水分,个个爆开,米香四溢。每人一大碗,摆在锅台边,奢华得像是过年。每次喝粥,母亲总要叮咛,细细儿吃,千万不能把米粒掉在地上。“掉一粒米儿,变一条虫儿”。母亲说,小米变成的虫子,细小得和米粒一样,夜深人静时,哪个孩子不听话浪费粮食了,就钻进那个孩子的耳朵里去。

  虫子钻进耳朵,多么令人讨厌啊。可是,这令人讨厌的小家伙,竟然是米粒变成的,又是那么让人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