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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八爷的散文
一
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八爷。虽然八爷的死不怎么光彩,他在世时也不怎么讨人喜欢;但人死了,一切善恶、一切恩恩怨怨都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对生命消失的痛惜。
想起八爷,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两幅不同的画面。一幅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穿着灰白的中山装,头发梳得光光溜溜,常常眼晴望着天空,用不容违拗的语气对别人说:“你知道什么?就这么办!”另一幅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眼睛望着房顶,嘴里喃喃自语:“我这辈子白活了,白忙了!”
八爷和我同姓,年龄比我大二十多岁,按辈份,他得叫我一声“叔”。但我从来不以叔自居,常常学着别人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八爷”。当然,八爷也不会叫我叔,他只会叫我“云伢子”。八爷本名叫寿生,有兄弟八人,他排行第八。打我记事时起,村里人叫他的哥哥们,都是正儿八经叫名字,唯有叫他,不叫名,而是叫“爷”。年轻时叫他“寿八爷”,中年过后,省了一个“寿”,直接叫他“八爷”。
八爷被人们叫爷,自然有爷的本事。
“文革”开始没几年,年轻的八爷就当上了生产队长。那时的队长很有权,掌管着全队人的命运。分派工作时,八爷说:“你去犁田,五哥去看水。”社员们唯唯诺诺。干活时,八爷扛着锄头到处转悠。如果有人坐下吸烟,他准会板着脸训斥:“出工时偷懒,罚一分!”有些带孩子的年轻妇女,有时要回家喂奶,他如果碰上了,也会一脸严肃地说:“你到底是出工还是带孩子?罚一分!”分口粮时,八爷说:“我大哥思想觉悟高,家里负担重,多分一点。”谁也不敢有异议。那时,在村里,八爷的话就是圣旨,没有人敢违抗,因为他是队长。还有一个原因——他有八兄弟——在人多为王的年代,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八爷的本事很多,除了领导艺术不错,还能说会道,精于算计。
乡下人淳朴,实在,但牙齿也有碰舌头的时候。村里人有了矛盾纠纷,总是说:“让八爷来评评理!”其实八爷调解纠纷并不公平,可不知为什么,村里人就是服他。
记得有一年,八爷有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堂弟回来卖祖传的老屋。这老屋和他三哥的房子邻近,于情于理,都应该卖给他三哥。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叫解云的村民比他三哥多拿出两千元把屋子买了去。这下惹恼了八爷和他三哥。老屋后面有一个小菜园,按理应该归解云。可八爷说这园子是公家的,在里面栽了十几棵树,解云屁也不敢放一个。八爷三哥的房子在老屋的前面,他三哥就在自己的房子旁边搭建了一间草棚,挡住了老屋的出路。八爷两兄弟“前后夹击”,解云忍无可忍,不敢和八爷硬碰硬,就和他的三哥吵上了。两人一番争论,接着就动了手。看到老三和人打架,老四就来帮忙,兄弟两人把解云狠狠地揍了一顿。村干部来调解的时候,八爷说话了:“解云老弟,我三哥对不起你啊!怎么能挡你的出路呢?我在这里给你道歉了。唉,不过他的偏房(他故意把草棚说成房)也砌好了,怎么办呢?你去打他,去拆他的房子,那可是犯法的事啊!我看倒不如让他自己拆了,你补他两千元钱得了。咱们乡里乡亲,和兄弟一样,以后的日子还长,冤家宜解不宜结啊!”八爷的一番话软中带硬,在场的村干部连连点头,解云也一时语塞。八爷接着说:“我四哥这个人心好,他看到你们打架,万一打出事来怎么办?他是来劝架的,其实是一番好意,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解云老弟你就发扬点风格,向他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明明是他四哥来帮三哥打架,他却硬说是来劝架,还让受害者解云道歉。八爷就是有这本事,有这能耐!
村里人办红白喜事,八爷是雷打不动的主事人。红白喜事最劳心费神了,尤其是白喜事,那事就太多了。厨房里需要买多少菜,有多少客人,宾客的座位如何安排,请和尚、挖墓穴,发烟点炮、迎来送往……八爷总是安排得井井有条。可也有疏忽的时候。有一次村里死了一个老人,出殡之前的晚上举行祭典仪式。八爷按亲疏关系安排了有祭事的人和次序,叫人写了布告贴在灵堂里。可没想到漏掉了一个堂外甥。这堂外甥还是个老师,深谙此道,见布告上没自己的名字,当时就生气了,连夜回了家。兹事体大,不但关系到礼义,还关系到主家的脸面和家族的名声。八爷发现错误后,悄悄找了辆车子冒雨赶到那堂外甥家,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把他请了回来。祭典仪式上,轮到那外甥祭拜时,他随着八爷这几个喊礼的人的口令,做得中规中矩。可到了读祭文的环节,八爷喊了一声"读文"就没了下文。外甥一下子明白了,这是要他自己来。本来,乡下死了人举行祭典仪式的时候,都是那些司仪先写好祭文,到了读祭文的环节,司仪读,祭拜的人只要跪着听就是了。这外甥虽然内行,但没做准备,出了一身大汗,才结结巴巴念出了一段祭文,好不尴尬。
由于八爷有本事,村里的事,大到吃饭、干活、打官司,小到人情往来、鸡毛蒜皮,都离不开他。八爷成了村里不可或缺的人物。不过,八爷也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村里人有人说他好,有人说他坏。就算同一个人,也会有时觉得他好,有时觉得他坏。这也难怪,他当了十几年队长,基本上只为自己,把家里经营得非常殷实。别人饿肚子,他家里的粮食吃不完;别人没地方住,他家里砌了五间大瓦房。改革开放后,他又当组长,每年白领成百上千的补贴不说,上面拨下来的一些灾减、补助款,只要能拿,他绝不手软。当然,他也帮了村里人不少忙,人家又感激他。
八爷很有本事,但很抠门。他身上经常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穿成了白色还在穿。他家的生活条件不错,可饭桌上除了干菜就是蔬菜,很难看到鱼肉。
八爷风风光光过了半辈子,四十多岁时,受到了挫折——他老婆死了。老婆死了,家里就只剩下他和三个儿子,清一色的男人。当时改革开放已有几年,人人凭真本事吃饭,八爷的日子就没有以前那么好过了。偏偏三个儿子又不听话,不读书,又不想做事,还常常和他抬杠。有一次为了一件小事,大儿子一个扫堂腿把他扫倒在地。这事成了村里的一个笑话,八爷颜面扫地。村里人说八爷管了半辈子别人的事,却管不了自己的儿子。后来,村里人也渐渐不听他的话了,把他的话当成了空话,只是做红白喜事时,还是请他帮忙。可八爷就是八爷,他识时务。既然时代变了,人变了,他也随势而变。他变得细心了,又当爹又当妈;他变得勤快了,每天起早贪黑。终于,多年的“男人”熬成婆,三个儿子一个接一个成家,又一个接一个离家。八爷又恢复了以前的神气,头发梳得光滑了,衣服也穿得整洁了。
八爷死了老婆,开始几年,倒没什么,时间长了,就有点耐不住了,村里传出了他和寡妇菊花的风流韵事。村里人背后骂他“假正经”,他和儿子之间的关系也受到了影响。其实,以八爷的身体和家庭条件,他完全可以再婚。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再找老婆。
二
一九九八年,我离开了家乡,在城里定居下来。离家后,很少回家,自然就很少见到八爷了。
去年,离中秋节还有十天左右的时候,我回了一次老家。母亲说,八爷病了,病得很重,快不行了。我有点诧异。在我的记忆中,八爷的身体一直很好,怎么忽然就病重了?真是人生无常啊!
我对母亲说,想去看看八爷。村里有人病重,有探望的习惯,我的想法合情合理。可母亲一听,脸都变了色:“别去,别去!他那病会传染,传染上了就治不好!”
接着,母亲就和我说起了八爷的事。
春末,八爷在外面做生意的三儿子喊他去帮着看几个月的店子。八爷去了才一个月就生病了。开始是身上有些红点,他也没在意。可过了不久,红点越来越多,又痒又痛。他到医院去看病,医生看了看,神神秘秘地说:“你怎么得了这种病?”八爷一下子吓着了,问医生到底是啥病,医生说是性病。六十多了得这种病,自然有点羞。八爷不敢声张,也不敢再去医院,就这样拖着。不久,他身上的红点开始溃烂,再也瞒不住了。三儿子知道了怎么回事,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八爷自觉丢人,灰溜溜地回了家。八爷回家后,病情越来越重。几个儿子认为八爷老不正经,做出不要脸的事,对他不管不问。村里人也不齿他的所作所为,认为他是自作自受。一个月过去了,八爷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几个儿子没办法,只得回家服待。儿子们回家后,像避瘟疫,不敢碰八爷的身体,吃饭也用一次性碗,吃完就丢掉。
听完母亲的话,我心里有些震惊。我问母亲:“他怎么不再找一个老婆啊?”
母亲叹了口气,说:“有一年,他对几个儿子和儿媳说,想再找一个伴。三个儿子没说话,二儿媳红妹子板着脸说:‘你都五六十岁的人了,还找么子伴!你讨了后老婆,以后我们不管你!’从此后,他不再提找伴的事。“
我有点迷茫。
我最终没有听母亲的劝告,决定去看八爷。
八爷的家在村东,五间楼房,以前非常气派,现在有点落伍了。房屋周围,杂草没膝。房子有点破败,那些颜色灰暗的砖缝里竟长出了一些纤细的野草,已经枯黄,在秋风中发抖。屋前坪里丢满了一次性碗筷、废纸、破衣服之类的东西。八爷儿子们的几辆小车也停在坪里。
阳光很耀眼,却仍然有丝丝凉气侵入肌肤。
我走进八爷的卧室,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却没有闻到一点药味。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冷冷清清。
“哎哟,痛死我了……”屋角的床上传来一声像哭一样的喊叫吓了我一跳。八爷躺在床上,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精神——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下巴上的胡子像一丛秋后的枯草。见了我,八爷似乎想起身,挣扎了好一会,没有成功。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云晚晚(叔叔的意思),你看,你看。”他一边说一边艰难地把一只手从被子里抽了出来。我一看,心里抽搐了一下,差点呕吐。他的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正在流脓流血,一阵阵腥臭味让人窒息。“脚上和身上都一样。”八爷说着,示意我揭被子。我想起母亲的话:他得的是爱滋病,没有一个人敢进他的门,你去看他,千万别碰他,也不要碰他家的东西。
我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用有点愤怒的口气说:“怎么不治?”
八爷脸上闪过一丝羞赧:“我自己去赤脚医生(村里的诊所)那里打过针。”
“怎么不去医院?这种病村里的医生怎么治得好?”
“我……”
我发现八爷的眼晴亮了一下,分明是渴望。
唉,没想到八爷这个能人,此时却这样无助,这样的脆弱。
八爷的眼神慢慢暗淡下去,开始骂人。他骂他的二儿媳:“红妹子,都是你这货害的我,不准我讨老婆,不然哪会吃这种亏!”他骂他的儿子:“白带了你们这些忤逆子,我又不是得麻疯病,一个个不进这个房门,吃饭还用一次性碗……”八爷开始是小声地骂,接着破口大骂。
八爷骂了一阵,忽然不骂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屋顶,自言自语地说:“我给人管了一辈子闲事,到头来,却没有一个人来管我。我这辈子白活了,白忙了!”
我无言以对,眼光落在床头柜上。床头柜上放着一碗饭,饭上有几块豆腐,两只绿头苍蝇正在豆腐上忙碌。饭碗的旁边还有一小碗汤,汤上浮着几片发黑的菜叶。饭和汤都没有动过。见此情景,我忙从带来的水果里拿出一个桔子递到八爷嘴边,他连皮一口咬掉了半个。由于吞得太急,桔子卡在喉咙里。他一下一下伸着脖子,翻着白眼,差点背过气去。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看着八爷这副样子,我觉得有点悲哀。这就是以前那个“土皇帝”?这就是那个村里的权威人物?
我不知如何安慰八爷,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憋得难受。
以我有限的知识,我感到八爷得的应该不是爱滋病,只是性病。性病也不是不治之症,为什么不治?为什么要让他自生自灭?
还没到中秋,八爷就死了。
八爷死了后,丧事也办得冷冷清清,算是给乡下办丧事做了榜样。倒是他二儿媳的娘家,请了一个军乐队,吹吹打打闹了一阵。不过为这事,兄弟妯娌之间差点翻了脸。
八爷死了,太阳照样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我想,现在村子里的人并不会觉得八爷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了。
不知八爷这样的人该恨还是该怜,不过,人来到这个世上,都会有他自己的生存方式。有人说,人生只不过是一场梦,转眼就成空。我不这样认为。我只觉得,人生就是一个大舞台,舞台上有各种角色,生、旦、净、末、丑,各有自己的位置,角色的命运取决于角色本身,也取决于剧情的发展。
可人死了,剧情还在。
不管怎样,生命应该受到尊重;生命的凋零,也总是一件让人无奈和痛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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